第一屆推理小說評論獎(金鑰獎) - 得獎作發表_解說組




二次世紀大戰時,美國在太平洋戰場上遇到頑強的抵抗。客觀的戰備、武器、人數等當然是原因之一,但讓美國之所以陷入苦戰的最大因素是日本的無法預測。譬如說,有別於西方的戰爭傳統,日本軍隊似乎沒有投降的意識,因此即使在日本軍力已明顯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士兵仍視死如歸,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日軍的「血戰」讓美國不論勝敗,都付出了慘烈的代價。究竟如何才能結束戰爭成了美國最大的困擾:在戰場上打敗對方就行了嗎?佔領日本國土?還是得消滅整個日本民族?

為了增加對日本人的瞭解,學者們開始展開研究。1946年人類學者潘乃德(Ruth Benedict)出版了《菊花與劍:日本的民族文化模式》(Chrysanthemum and Sword: Patterns of Japanese Culture),這是史上第一本由外國人寫的日本人論,也是一本整合性的日本人論。《菊花與劍》雖然在日後受到許多的批評,但不可否認的,受到這本書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日本國內外對這個議題的重視大大增加,各式各樣的相關作品一一推出,再加上日本戰後的快速復甦引起世界的注意,日本人獨特的國民性成了一門正式的學問。

在與日本人互動的過程中,溝通上的困難絕對是最痛苦的經驗之一。不反對不代表認同、不斷的點頭說「嗨」也不代表同意,日本人說話之「委婉」總是令人弄不清他們真正的想法。這種「半自白」的表現,成了外國人眼中日本國民性的特徵之一。對外國人而言,半自白是一種隱瞞與不誠實;但對日本人來說,半自白才是合禮的表現。橫山秀夫利用半自白技巧與文化所創作的《半自白》,恰好為我們提供日本半自白文化一個很好的範例,讓我們在享受推理小說的樂趣之餘,還能增進對日本人的理解。

橫山秀夫運用了技巧與文化兩個不同層面的半自白,而兩個層面中又各自包含不同的層次:

在技巧上,首先,有別於推理小說以自白做為劇情最高潮與案件結尾的傳統,《半自白》的故事從結案後才開始。作者由梶聰一郎自白後的故事拼湊出其自白前的行徑,經由自白前後兩「半」的結合,完成了作者欲藉《半自白》所表達的自白。

另外,六個不同的敘事者,呈現了不同的觀點,有如瞎子摸象般,每個人都掌握了部分的真實,或著說,完整自白的部分。惟有六塊拼圖的結合,自白才得以完整,這是藉由半自白技巧完成自白的第二個層次。

在文化方面,找出梶半自白的原因是整部小說的主軸,由結尾我們得知,梶對半自白的堅持源自於「體貼」,而這種行為會和「體貼」扯上關係則和日本的國民性有關。在《菊花與劍》中,潘乃德將文化分成「罪文化」與「恥文化」兩種。美國等西方社會是「罪文化」的代表,講求絕對的道德標準,如果違反就會被定罪,同時內心深處也會因自己的不道德而感到不安。日本則屬於「恥文化」,行為的對錯並不是重點,別人如何對自己評價才重要。因此當梶顧慮到池上的心情:
得到的竟是殺人者的骨髓!池上如果知道了,不知會怎麼想?他肯定會一輩子煩惱、痛苦,肯定會覺得自己的血被汙染了。

為了避免池上面臨「無罪之恥」的窘境,梶的「體貼」透過半自白表現無遺。

在六個敘事者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發現他們在探討梶半自白的過程時,都只能自白一半。志木因為組織的名譽無法對自己的信念繼續堅持;佐瀨因檢警的利益交換踏上了「古里尼卡橋」,連「爛掉的食物」都得吞下去;中尾為了在報界生存只好違背與岩村間的約定;植村為了重新站起而違法取得辯護人委託書;藤林為了「不讓父親哭泣」,成了接受偽造自白書的第四個共犯;古賀則由於過往被支配的恐懼,只能不斷想著「平安無事」,放棄曾經想當「老爹」的夢想。

他們的妥協透露了日本社會中個人與團體互動時難以避免的衝突。日本人自稱大「和」民族,「禾」是穀物、是維持生命的元素;「口」是攝取食物的器官、維持生命的方法。因此「和」是一群人共同生存的藝術,也是日本人的精神底蘊。為了團體的「和」諧,個人在團體中最基本的要求是「別造成別人困擾」,沒顧到他人感受是種「無禮」的行為,無視他人的觀感更是「無恥」的表現。因此即使六位敘事者原先對自己的工作都有一定的自我期許,但在個人意志與團體意識拉扯的過程中,半自白成了他們不得已的選擇。

與技巧層面相呼應,橫山秀夫也透過探討梶與六個敘事者半自白的過程,自白他對社會現象的觀察。首先是社會正義的「輸送帶化」。當維護正義的功能被分割為片段時,可以預期的第一個問題是各自為政,每個組織只專注於自己的工作,缺乏對輸送帶上其他部份的理解。於是第二個問題跟著產生,不同組織之間缺乏共識的結果,是彼此對立、衝突、利益交換,無法再專注於工作的本質,忽略了原先的使命。最後,「輸送帶化」造成社會只剩下表象的正義,人人只求自保,不再關心真相,這也是偽造的自白書會被整個「共犯結構」接受的原因。

橫山秀夫觀察的另一個焦點是社會的病態化,包含了生理與心理兩個部份。在寫到阿茲海默症與白血病時,他提醒我們雖然已有看護保險制度及骨髓銀行在運作,但這只是另一個平靜的表象,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在小說一開始談到性犯罪時,橫山秀夫藉由志木表達自己的憤怒:
最近這種傢伙好像特別多。喪心病狂地犯下人神共憤的罪行,一旦要他付出代價,他就歇斯底里地叫嚷,說自己活不下去了,緊抱著膨脹的自我,逃到「死亡」的安全地帶。

在提到「人生五十年」時,作者想說的是中年危機已經造成社會問題。在小說的設定中,五十歲左右的這一代剛經歷過泡沫經濟的破滅。他們是戰後嬰兒潮的主要成員,見證了日本的再起,打拼出經濟奇蹟,若是依照傳統的雇傭文化,這批人本該是今日最有權勢的族群。但泡沫經濟與職場文化的改變,一竿子打翻了他們過去的貢獻,於是
根據警察廳的統計,這五年來全國發生的殺人命案,犯人的年齡以四十九歲最多……

雖然橫山秀夫記錄了這麼多令人嘆息的現象,但他對日本的未來還是抱持一定程度的樂觀。梶為了再救一個人,願意挑戰「恥文化」的傳統,忍辱求生;而事實上,他也不只救了一個人,六個敘事者在與他的互動中,因感受到他的善良而獲得一定的救贖。
「你為誰而活著?」
「你沒有想要保護的人嗎?
「想擁有一件值得誇耀的事。」


這些聲音仍在我們耳邊迴響,也是橫山秀夫的對症下「藥」。

我們經由《半自白》理解作者的自白,經由各種「半自白」體會日本的自白。這是一個只有在日本才能成立的故事,惟有細細品嘗其背後的欲語還休,才能了解真正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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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say he’s half man half fish, others say he’s more of a seventy/thirty split. Either way he’s a fishy bast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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