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推理小說評論獎(金鑰獎) - 得獎作發表_解說組2




這是一直深藏在我心中的感覺。
這個世界,有點不對勁。
(《向日葵的夏天》)


《向日葵不開的夏天》是道尾秀介的第二部作品(以下簡稱《向》)。然而,相較於首作《背之眼》中揮之不去的濃厚「京極味」,《向》毋寧更能表現道尾秀介身為一名作家所擁有的才能,以及其關注的焦點。不同於《背之眼》從頭到尾將靈異視為「世界的一部分」的設定,道尾秀介在《向》中極巧妙的讓輪迴轉世的情節成為故事的一大賣點。在長達三百多頁的過程裡,讓讀者藉由「我」、「妹妹」、「隅田同學」等人在見到「轉生的s所變成的蜘蛛」時毫不驚慌的表現,來逐步的合理化「人死了之後會轉生」的這個與真實世界並不相同的設定。巧妙的是,讀者一邊接受了設定的同時,其實也就是讀者的世界觀跟隨著主角「扭曲化」的過程--因而,最後當讀者發現這一切都只是摩耶道夫的腦內補完,不對勁的並非「世界」而是「主角」(與逐漸同化於主角道夫的讀者自身)時,暈眩感也就油然而生。

這樣的技巧,佳多山大地稱為「認知科學推理小說」,將之與當下臺灣讀者已然熟習的「敘述性詭計」區分開來。根據佳多山的定義,敘述性詭計與認知科學推理小說最大的差異,在於作者採取何種方式誤導讀者。在敘述性詭計的部份,是由作者在「不說謊但是也不全部說真話」的情況下,巧妙的保留部份情報、在劇情架構上花費心思誤導讀者。而認知科學推理小說則是登場人物本身的確相信世界的面貌就是如此,由不可信任的敘述者引導讀者看到一個扭曲的世界。兩者之間在呈現的手法上既有相異之處,則其所傳達的意義必然不盡相同。佳多山指出,敘述性詭計「讓讀者承認自己的確會對『異於常人』露出歧視的眼光」,但筆者卻以為,與其這樣指陳,倒不如說敘述性詭計「讓讀者承認自己確實有先入為主的成見」,亦即,從結局中窺見了自我的局限性。而認知科學推理小說,則毋寧是「讓讀者認知到他心(other mind)對於世界的詮釋有可能大不相同」。在此,真相的出現之所以讓讀者感到震撼,是建立在讀者認知到「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認知差異竟如此之大」之上的。而這樣的震撼並不限於小說與讀者之間,更可在角色與角色之間的互動中得到良好的發揮:如當泰造發現道夫所謂的「所婆婆」並不是真的「婆婆」,而是一隻年老的貓時,所展現的那份驚訝,顯現出即便對於小說人物來說,主角所擁有的世界觀也是異常的。透過這樣一個不可信賴的敘事者,道尾秀介於是得以順利的傳達出表象與真實之間的斷裂,亦是其日後在各部小說中反覆搬演的主題。

因而,或許我們可以追問的下一個問題,就是為甚麼在小說中是「一大片的向日葵,全都盛開著大大的花,所有花朵都迎向s在的房間。」,然而書名卻又成了「向日葵不開的夏天」?在盛開與不開之間,連接的關鍵,就在於上述所提到的、表象與真實之間的「斷裂」。

這樣的斷裂,是作為一個伏筆、一個意象而在全書之間流竄。向日葵,作為一種象徵,令人聯想到的即是熱情、盛開、光明與活力。然而,擁有這樣一片向日葵園的s家,卻反倒襯出了破敗與淒涼,於是,當s在141頁以一種追憶的方式提及了一片燦爛的向日葵花園時,那樣破敗淒涼的氣氛便隨著他展現出的燦爛景象一同達到了高峰:我們甚至可以看見向日葵亮眼的顏色,但這卻是從一個死去後轉生為蜘蛛的男孩所追憶的景象。在此,我們首先體會到的是現在與過去的斷裂。而s並未留意到,在滿園的向日葵中有一朵未開的。這件事一直要到古瀨泰造到s家時,才對s的母親提起:「有一株向日葵被蚜蟲蛀掉了呢,在葉片伸展之前被蟲一咬,葉片就會像那樣捲起來,像個荷包。」滿園的向日葵,獨獨一株不開花,而透過被這棵不開花的向日葵所藏匿起來的肥皂,道尾於是將s、摩耶道夫與古瀨泰造三人串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受害者/加害者/偵查者」的多重圖像,而這棵因為被「蚜蟲蛀掉」而開不了花的向日葵,也就成了未受到妥善呵護的三人的終極隱喻。於是我們明白了,「向日葵不開的夏天」,其實是「我們來不及開花便凋謝的夏天」。這個夏天那麼漫長,而來不及開的花,又豈只s等三人?隅田同學也好、妹妹美加也好,都是無法開花的向日葵。花田的燦爛,對應到的卻是人生的灰暗,透過書寫花的綻放與人的凋零,由是再次達到了斷裂的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在《向》一書中,任何一個角色都不僅僅背負著一種形象。《向》並不時興偵探是偵探、兇手是兇手這一套(甚至,在道夫的幻想裡,屍體也不只是屍體)。相反地,無論是摩耶道夫又或古瀨泰造,他們都同時背負著受/加害者以及偵查者的多重形象。因而,無論他們作過什麼樣的好/壞事,我們都無法單純的將之視為好/壞人。依照著這樣的形象繼續分析,若我們以年齡區分為成人/孩童兩組,那麼便會得到一個並不令人意外的結果──這兩組實際上僅有年齡上的不同,在行事手段上並無兩樣。成人的懦弱(岩村老師、泰造)與孩童的懦弱(S)、成人的崩潰與自我保護(摩耶的母親)與孩童的崩潰與自我保護(摩耶道夫)、成人的癖好(岩村老師、泰造)與孩童的癖好(S、伊比澤)、成人的狡詐手段(岩村老師的威脅、泰造的重寫故事)與孩童的狡詐手段(道夫的威脅與重寫故事)......這樣雷同的鏡像於是有意無意的提醒著我們回想起威廉˙高汀在《蒼蠅王》中是如何赤裸的描寫出「童心未泯中的人性之惡」,而《向》又是如何循著《蒼蠅王》以降的「惡童」文學傳統,改將背景從頭到尾都置放在普通社會下,以孩童與成人行為之間的互相比照,揭露出社會對想像中理當天真的孩童做出了什麼樣的影響。

這樣的揭露充滿了震撼力。原因在於它將孩童與成人之間的「斷裂」給取消了。我們常習慣以二元的方式理解,於是出現孩童/成人、天真/世故這樣的對比。然而,道尾讓孩童與成人在面對類似處境時做出相似的反應,讓我們理解到孩童與成人並非二元對立的存在,而是一段蔓延、漫長的「成長」。遺憾的是,這樣的成長並非總是光明的、可獲救贖的。如同《蒼蠅王》最終讓拯救者依舊去「追獵」敵人,如同孩童們在島上所作的一般,《向》最終仍讓讀者回到開頭,目睹了道夫在死裡逃生後仍然抱著扭曲幻想的生活。向日葵們藉此徹底完成了他們的凋零,而擁有佛母名字為姓氏的摩耶道夫,則不無諷刺的沉淪在虛構出來的生世輪迴之中。由是,「向日葵不開的夏天」凝結成了一個無盡的夏天,道夫永遠活在那個夏天之中,正如同所有人都活在因保護自己而重新鑄造出來的現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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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say he’s half man half fish, others say he’s more of a seventy/thirty split. Either way he’s a fishy bast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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