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推理小說評論獎(金鑰獎) - 得獎作發表_導讀組2




自從《聖經.創世紀》大剌剌地載錄人類始祖如何遭受化身為蛇的撒旦引誘,
喫下善惡樹上開結的禁果(不知為何後來的廣告媒體總以「蘋果」形象呈現)之後,往下散葉開枝的人類系譜、遍佈各地的徒子徒孫們都不免揹負了此一「原罪」(sin)的軛;而,也由於直接與撒旦對話的是夏娃,因此在中古歐洲的基督教傳統中,女性較諸男性似乎更容易被視為魔鬼的盟友,被政教當局以種種莫須有的名義打入「墮落」之列。

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無獨有偶,時序代謝迄今,當專家、學者動用大量的數據、質性研究和分析理論,點出號稱「移民天堂」的美國外表看來雖像是個欣欣向榮的「熔爐」,其實骨子裏卻是壁壘分明的生冷「拼盤」時,大夥才般瞿然驚覺:原來,長期以來居高不降的校園霸凌事件、謀殺率乃至於如此這般其他用以排除他者的基進手段,其生發根柢都指向了性別、種族、社會階級等多重個體身份間的緊張與對立關係。

作家華特.莫里斯(Walter Mosley)顯然意識到其中一枚藏埋於民主表層沃壤下的潛在地雷:關於黑人在美國普遍的社經處境、歷史記憶、自我認同……職是之故,他的作品時而觸及無所不在的權力機制運作,時而穿插人事寫實的街頭切片,然則絕不拖泥帶水,不戲耍修辭的花腔,簡淨的敘述中隱隱僨張著一股子橫衝直撞的悍勁——這是華特.莫里斯行之有年的創作風格,字裏行間充滿了深情疏離的場景流動感,路轉峰迴後,又盡是冷硬派推理小說特有的坦然生死、快意恩仇。

《藍衣魔鬼》一書,除了是其飲譽文壇的「易茲.羅林斯」推理系列的發軔,同時也標誌著作家面對族群問題時,所投射出的人文觀照向度。故事由饒富精神分析意涵的「凝視」動作揭開序幕,甫遭工廠裁撤的易茲.羅林斯,在朋友酒吧邂逅了一名穿著體面且出手闊綽的白人,對方開出高價,商請羅林斯替他完成一尋人任務,看似銀貨兩訖的簡單工作,孰料過程險阻重重,不僅疑雲詭誕四佈,甚而有招致殺身之虞。

而在這個初始以「愛」為名開展的尋人行動中,更常出現的卻是各種形式的欲望萌生與展演,被尋對象——出場時穿著一身藍衣藍鞋、慧黠又飽含著肉體吸引力的「致命女性」(femme fatale)尤為其間佼佼,整起事件因她而生,她本身就是性與死亡交媾得出的象徵共同體、改頭換貌的當代三面夏娃,多少英雄豪傑(直接或間接)命喪於黑寡婦之口,落實在《藍衣魔鬼》的基底架構設定裏,更成了一場場名副其實的「黑吃黑」野蠻遊戲。

時運不濟的主角,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謀殺,狗屁倒灶的垃圾事不旋踵即至,包括無端捲入詭異的尋人渦流中三番兩次陷入險境幾至滅頂、莫名其妙被莫名其妙的人強行押解前往警局平白挨了一頓莫名其妙的毆揍、五六輛轎車同時行經路口可警察老兄偏偏要揀那最奉公守法的黑人駕駛進行抽檢……這一切不公的對待,多半僅因其與生俱來的膚色使然,沒什麼大道理可言,只消套句B級電影中「黑鬼」角色經常掛在香腸嘴邊的口頭禪:「老天!怎麼這次他媽的又是我!」

文學性與黑色幽默兼備,就小說創作要素而言,這位集孤獨、愁悒、灰敗、荒謬於一身的——幾可媲美「打不死蟑螂」的英雄主人翁,自也不乏圍環於身邊的三兩狐群狗黨;只不過,這些平素與你稱兄道弟、既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們可沒有橄欖油瓶蓋上的認證標籤,確保彼此果真以心交心、並且落實百分之百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旦是非成敗轉成空,率先掏出槍管斃掉自己的,很可能就是某個時而在側卻不見經傳的雜魚。

是這樣草木皆兵的地下社會了。恍若置身地獄邊緣,動輒出入黑∕白、明∕暗兩造的羅林斯的憂鬱在於:長期積累的自我壓抑和自我否定、「認同」(identity)的模稜不安、以及二戰後美國男性廣泛存在的閹割焦慮。如此迴縈反覆,憂鬱的癥結早已駐紮思維底層,化為自我血脈的部份,並不時釋放過量的情緒因子攪擾主體,無有已時。

然而,倘使我們只一味奉獻自己大而無當的同情心,淚眼婆娑地旁觀道:「他們好可憐喔好無辜喔居然要忍受極端種族主義者無道的欺凌」、「這個社會變成這個樣子難道XXX不用負責嗎」,那麼,我們顯然是將自己擺在一個較為優越的位置進行發聲,同時亦小覷了這支黑色鑲金的古老族裔是如何轉化∕挪用主流價值投射而來的視角以及一黑黑到底遂百毒不侵的邊緣身份,恣意游走那些「高等白人」不願欺近也不敢親進(親身臨進)的另類場域:撞球間、酒吧、妓女戶、熟稔通關語方得其門而入的餐館……隱匿於暗巷死角的內線交易,不可見光的腥羶秘聞,咱們的黑人男主角憑藉著了得的應變能力以及天生的危機意識(當然,還得加上一些些「說時遲那時快」的機巧運氣),四方打探、搜集情報而顯得游刃有餘,這適足說明邊緣者所發展出的雙向仿擬性格最終竟得以超越∕瓦解黑、白之間機械化的二元對立,從而體現受壓迫者反挫威權體系的內爆張力。

如今當全球相繼脫離冷戰氛圍、進入後殖民語境,學院內的袞袞諸公們也莫不苦心孤詣地創設新詞,好比以「非裔美籍」(African American)替代「黑鬼」、以「原住民」(aboriginal)換置「土番」,企圖利用某些政治正確的語彙,替過往累下的性別歧視、族群迫害或者資本主義剝削事實敷染色彩;但,很抱歉,假道學家一廂情願的想望和大義在普羅民間可是難以通行的,正如同腐食動物不叫腐食動物也還是難以擺脫其逐臭逐爛的本質——族群衝突到哪裡都是族群衝突,族群衝突就是族群衝突本身,句號。

假若要談《藍衣魔鬼》在這些相關議題上,究竟有什麼值得另著一書處,那麼,我們不妨將焦點凝定在華特‧莫斯里對黑人所處的畸零「負空間」及其文化生態所進行的深刻而翔實的書寫上,如此真誠無欺,作家不做過度的渲染,不片面放大悲慘情事搏取讀者同情,反而更能探勘邊緣位置的勁道,打開學者索雅(Edward Soja)定義下的彈性「第三空間」。

相對於學院內惺惺作態的「平等、正義」口號,華特‧莫斯里的推理作品即是透過大眾文學的傳播機制匯聚成另一股能流,或許沒那麼縝密、清高,卻能憑藉著作家長期以來的觀察和思索,一則得以和部份高來高去的後殖民論述相頡頏,二則,其書寫的底蘊將更接近庶民生活的真實面貌。

至於作家的核心關懷——「族群問題」,是否真能等到徹底解決的一天?此時此地仍未有定見,論者們也只好暫且放由他去,改以鼓動人心的勵志官腔宣告:「正所謂……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MLRClub

Some say he’s half man half fish, others say he’s more of a seventy/thirty split. Either way he’s a fishy bast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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